2008年9月10日 星期三

【gaze╱UR】折鶴之願

一、

照著網路上的房屋出租廣告,來到了這個不算偏遠的地區,與房東談過之後簽下契約,當天入住。

只是住了幾天,我發現,這租屋並不只有我一個人居住。

怎麼發現的?



入住的第一天晚上,在我洗澡的時候,外頭有人狂按門鈴,等我圍好浴巾衝去浴室,開了門發現一個人也沒有,我想可能是鄰居的小孩子惡作劇什麼的。

隔天一起床,發現寢室的電燈被打開,而我非常肯定前天晚上我是關燈睡覺的。

往後,也是發生了一些莫名的事情。雖然不會感到非常困擾,但是心裡不太舒服,好像有什麼不太乾淨的東西在這裡。

直到,我入住這裡滿三個月,也是八月的時候──那個困擾著我的東西,很自然的出現在我面前。

為什麼要形容他很自然?因為他並不像小說或是電影(電視)上面那樣鬼氣森森的一臉怨恨從陰暗的某處突然蹭出來,反而是很柔和的浮現在客廳的茶几桌旁,以最標準的姿勢跪坐著,彷彿他很早就在那裡不、應該說他本來就該在那裡。

連開口第一句話都讓人覺得,這應該不是鬼吧? 

「抱歉,因為陰氣不夠,所以無法讓你看見我。在你入住的這段期間,我很努力的想引起你的注意,不過好像讓你有點困擾,真是對不起。」他很有禮貌地向我陪不是。

他的聲音非常好聽。

仔細看他的模樣,是偏向有點孩子的面容,笑起來應該是非常可愛的類型。

看著看著,我也忘了我該對他做點回應。

「怎麼了嗎?還是我樣子太恐怖?」

「呃不不、一點都不恐怖!其實你很可愛啊、抱歉!這詞用來形容男人太過失禮了。」一不小心就把內心的想法脫口而出,真是太丟臉了。

「嗯、以前也有人這麼說,其實我也不太在意啦,畢竟外表對人來說是很主觀的判定,可愛或是美麗,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感覺這人好像看過人生百態,我開始好奇他在這裡待了多久了。

「從你的語氣你似乎在這裡待上了不算短的時間?」

「其實我在這裡待不到五十年,不過也快了。在我二十六歲的時候,因車禍死亡,因為太過想念自己的家人,所以死前一直希望著能夠回到這裡看家人,結果就再也無法離開這裡了。」用非常平靜的語氣訴說著自己的往事,說不上有什麼感覺,有點不太舒服。

「那本來住在這裡的人?」

「因為工作的關係所以搬走了,留下我在這裡。話說回來,你是在他們走之後第一個能夠住超過一個月的人。」他露出了笑容,如同我猜測,真的很可愛。

「啊?為什麼?你對他們做了什麼很超過的事情嗎?」

「就像我對你做的那些而已,我承認我這樣騷擾他們是有不對,但是我很無聊,我想找人陪我說話。不出一個月,他們全都搬走。最短紀錄是當天入住當天就跑了,房東爲此感到非常的苦惱,所以這一間房的價錢總是一降再降,降到後來就算是你這剛出社會的新鮮人也能負擔的價錢了。」

「那應該慶幸我神經比較大條嗎?」也不是真的毛到需要走人的地步,但是這房間的價錢真是低的讓人不心動都難。

「所以我才很努力的吸收陰氣,這樣你才看得見我。雖然說,吸收太多的陰氣對你不好,不過應該還有別的共生方法,這個就等我慢慢研究。」

「你似乎不像一般的鬼魂。」一般的鬼魂不都怨氣很重嗎?

「你是說一臉怨樣嗎?那樣的話你就真的會被嚇跑了吧。雖然我看起來不像是遺願未了的樣子,但是我的確還有一個願望沒有完成。」

「嗯?是什麼?」

他大概沒料想到我這麼直接的回問,有點僵住,然後微微紅臉,不太好意思的撇過頭,細若蚊蚋地道:「我想談戀愛。」

×××


「我叫做松本貴之,只是沒人這樣叫我。以前他們都叫我ルキ。」

「嗯?為什麼?寫成漢字是『貴之』吧?感覺好像很寶貴,怎麼不叫你貴之? 」

「我以前是玩樂團的,在正要出道的時候,不小心車禍死亡很倒楣。」

好像有這麼一則消息,不過刊登的版面很小,大概是眼角餘光撇到。

「玩樂團啊?你是哪個位子?我現在也在玩,是上手吉他這個位子。」

「主唱。」有點不太好意思的搔搔頭,「雖然我看起來不太像啦。」

其實跟我猜測的相去不遠,畢竟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我一點都不意外他是主唱。

「我覺得你很適合喔。」右手在茶几桌上撐著頭,賞識的眼光在他身上來回巡視,「連我自己的團的主唱都沒有你好聽,雖然這樣說有點對不起那個人,但對於你的歌聲我是不能欺騙自己說不好聽。」

充滿孩子氣的笑容在眼前拉開。

誰說鬼魂一定要陰氣逼人?也有這樣笑起來連白晝都會相形失色的耀眼鬼魂存在

「謝謝你的讚美。我真的太久沒跟人說話,我現在好想抱抱你。啊、這樣會不會不舒服啊?畢竟你也是男的吧?」

雖然我的外表示屬於別人口中『妖艷』的屬性,但我骨子裡徹頭徹尾是個男人。

只是對於可愛系的東西,什麼顧忌那種規則我哪放在眼裡──

「沒關係、沒關係,你如果能碰觸的到我,就讓你抱。你也不是別有居心吧?朋友一場互相擁抱也沒什麼不是嗎?」搞曖昧這種事情在舞台上常常作,習慣成自然,連在私底下打打鬧鬧都會偷吃別人好幾把豆腐,這種友情式的擁抱清純地不至於讓人想太多。

他就這樣靠過來,本來以為會穿過我的身體至少我是這麼想。

有點微涼的氣息附了上來,輕輕柔柔的。感覺像是手的觸感,繞到背後環抱了起來。

他真的抱了上來,而且感覺很不可思議。

被鬼擁抱不是感覺像是被壓住了嗎?怎麼跟別人說的不太一樣?真要我形容,那是被涼風包圍的觸感,雖然不是說暢快的涼意──畢竟那對於人來說算是不淨的東西,卻是很溫柔的感覺。

「謝謝你,第一次遇見這麼不怕我的人」

好像有一種悲傷,從肩膀流進了我的心臟



二、

從他出現的那一天起,我家就多了一位管家一樣,在我每次回到家的時候,總是會有很貼心的濕毛巾放在玄關處的矮櫃上,還有一杯冒著香氣的茶。

在玄關擦完臉喝完茶之後,走入客廳就會發現他開著我的筆記型電腦修音樂、開著電視看肥皂劇或者是搞笑節目。

不過似乎灑狗血的連續劇比較多一點。

嗯,也罷,他說過他想談戀愛,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戀愛而已。

看著那些歐巴桑喜歡的劇場,我問他:「你喜歡看這種的劇情?」

他回答:「因為我喜歡邊看邊吐槽。」

真是奇妙的癖好

「你不覺得有時候看著這些連續劇,雖然劇情很老套,還是會覺得很有趣?人總是對自己沒經歷過的事物感到憧憬非常,所以那些婆婆媽媽們才喜歡這種看似轟轟烈烈狗血大灑的劇情,畢竟自己沒有機會體驗,現實中也很難得會碰上這樣的事情。正所謂愛情糾葛,糾結在心,但總是一齣戲,一場夢。」

這是人死過一次就會有的體悟嗎?

「這是過來人經驗談嗎?」我笑道。

「老實說,這是看多的感想。」盯著茶几桌前冒著熱氣的煎茶,冉冉茶香。

「喔那你之前說你遺願未了是想談戀愛,那你想怎麼完成心願?難不成要借用我這副身體嗎?」是說我這長相追到的女人可能會無法接受我這張臉吧?有女人會願意跟比自己美麗的男人在一起嗎?

「當然不是,不過這也是我很苦惱的地方」光是自身存在就是非常嚇人的靈體,更枉論要別人接受他做冥府新郎了。

左思右想,好像有種方法可行,不過得要看他願不願意

「要不要跟我交往看看?」

「啊?同性戀嗎?!」本來瞇地像線一樣的雙眼瞬間撐大。

「不好嗎?我自認我條件不算太差。」

「呃可是」

「戀愛的對象其實不分男女,你只是想經歷那種愛與被愛的感覺吧?我看得到你,你也摸得到我,這樣不是很方便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

「好。」

我想,他其實很期待能擁抱溫軟如玉的女人。

×××

他沒有問過我叫什麼名字,我也一直忘記要告訴他。不過似乎沒以什麼影響,他只要想叫我,都會飄到我旁邊直接跟我說話,也不是很在意如何稱呼我就是了。

他高興就好。

今天也是一如往常,只是他似乎有一點點不太對勁。

雖然也是依舊開著電腦、看著電視,但是感覺就是有一點點不一樣──喔、那個臉叫做害羞嗎?

「你你回來了。」有點扭捏,但是很可愛的感覺。感覺很像小狗垂下耳朵瑟瑟抖著的感覺呃、想歪了──

「嗯、我回來了你在看什麼?」我撇到電視上男女主角(應該?)正濃情密意地要接吻的時候,畫面馬上轉成搞笑節目的脫褲子表演。

「你剛剛看錯了,我絕對沒有再看『xx生死戀』!」

我呆看他三秒鐘,他也回看我三秒鐘,然後我悠悠然回他:「xx生死戀?」

他才發現自己很沒用的露餡了躲到角落去,亮藍色似水滴狀的燐火在他身邊飄啊飄。

就算他看那一部很著名(年輕人之間)的愛情連續劇,我也不會怎麼樣應該。

「那個我想問你的名字」本來幽藍的鬼火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期待卻沉默的表情。

「怎麼之前不問?」是啊,早該問了不是嗎?只是我也很笨的沒有自己告訴他

「我擔心,我知道了就會無法忘記你,就會緊緊纏住你這樣對你來說不太好。」

因為有了感情就會更加思慕,然後就無法放開升天了這樣嗎?如果依照小說情節,鬼魂纏住了人,人會因為陰氣的關係而逐漸消瘦甚至死亡──可能吧?

「那現在怎麼會想知道了?」既然擔心我會因陰氣而亡,那麼現在的行為又該作何解釋呢?

「名字是特別的,那是對一個人最特別的稱呼。雖然很多人會叫喚,但是那就像是一種看不見的線將呼喚與被呼喚的人綁在一起。雖然不是緊密牢靠,卻會有讓人心安的感覺。」

「所以你想用最特別的方式稱呼我嗎?」我移動位子,用自己的額頭貼上他冰冷的額,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

「嗯、雖然會對你有不太好的影響,我是有點自私」臉頰微微暈紅,有點微醺的感覺。

「親愛的,自私一點是好事畢竟人生苦短。」雙手環抱住這涼涼的軀體,湊近他耳邊:「高島宏陽,但是我希望你叫我麗」

姓氏與名字是父母給予,當然,這生命也是由父母給予。我自己取的名字,我自己賦予了我新生的意義,這才是真正的我,不管是在舞台上,還是在哪裡。

「麗果然人如其名,不過本名感覺很有陽光的意思。」在空氣中寫著『宏陽』,感覺像是發光了一樣。

他的身子有點半透明,穿過他的身子看見的景物總是模模糊糊,從窗外斜射進來應該是耀眼的橘黃色夕陽,透過他,變得柔和而且溫暖。沒來由地,只想緊緊抱住這副不該存在的軀體。

順著感覺,就像喝水那麼自然,嘴唇自己找尋著契合的另一端,吻了下去。

感覺,涼涼的,有點悲苦──。

陷下去的我,對於無法預測的未來,抱持著一絲恐懼。



三、

背著他,我透過房東找尋他家人現在的住址,我想透過他留下來的東西來了解他是怎樣的人。

在我踏出家門聽見他說:「路上小心」的時候,發覺隱瞞是一件不太舒坦的事情。

因為想深入,所以會不自覺的傷害著對方──



×××



他的姊姊是非常和善的人,雖然不太贊成自己的弟弟玩樂團,在身上穿好幾個洞、臉上化著艷妝。她是不懂這樣有什麼意義,她只知道用金屬穿過骨肉身軀是一件非常捨不得的事情。

根據他姊姊描述,他人際關係不太好。

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好,在學校,大家看到他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

可能是觀點不一樣吧?他姊姊的自我解釋。

也許是跟同期的同學的價值觀不一樣,然後造成同儕排擠異類的舉動。在學校他一直都是一個人,蹲在樓梯間,吃著午飯,或者是溜到頂樓睡午覺。

這樣情況持續到高中,他毅然絕然放棄課業,在某處認識了志同道合的人。當然,剛開始認識的時候也是挫折連連,不過後來終於打成一片。

五個人在這個小地方累積實力,他也不去考大學。慢慢的在這裡打響了名號,開始從這個村落擴展到相鄰地區,終於在他二十六歲的的時候收到大型唱片公司的經紀合約,準備正式出道。

但是天不從人願,在他搭車到市中心的時候,不幸車禍死去。

「他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只是很不幸運──。」望著放在神龕上的照片,青澀時期的他,笑起來的嘴角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樣。

他沒有變。

他姊姊從收藏室中找出一個大盒子,用細緻的錦繩結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盒子是亮面漆黑,上頭有一團牡丹花雕鏤,塗上漆金。

「這裡有他的筆記本、照片還有日記,如果你需要的話,這個可以借給你。」

在這個盒子裡,裝滿了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回憶。

「謝謝,我在這邊翻閱就好了。」

不然,拿著大盒子回去他會起疑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願意讓我知道他的過去,但是我想偷偷的滿足我自己的好奇心,縱使是侵犯了個人隱私。

拉開結,向上拉起蓋子,一股特別的香氣飄出來。放在角邊的除臭香包,用很漂亮的紫色錦囊裝起來。

點點泛黃的紙張,上面被用很有個性的墨水塗得滿滿。不只是字,還有圖畫。

翻了翻筆記本,上面註滿了行程還有塗鴉,偶爾會有片段的歌詞以及五線譜。

日記裡面,寫了很多日常觀察的東西。還有暗戀自己的初戀情人,但是沒有告白,無疾而終。嗯害怕被拒絕吧?

為什麼我會特別注意?

因為他描寫那段時期的心情,很容易從字裡行間看出甜蜜跟其他的觀察比起來生色不少。

大概也是跟自己現在與他的身分有所影響──是的、對,就是吃醋。

他現在的表現跟日記中沉浸於暗戀的行為根本沒有雷同之處──

不過,換個角度想,也許是停留在這世上久了,看的事物也多了,可能觀點不同──思想更加成熟沉穩也說不定。

原來我也是個善妒的人嗎?為自己孩子氣的舉動失笑了一下。

從不屬於我的物品裡面,竊取別人過往的記憶──親愛的,對不起我正在侵犯你的過去。



×××



他是一位很有想法的人。

也許是時不我與,他週遭幾乎沒有能跟他共鳴的人。翻開手記,裡面注滿著孤單與寂寞的顏色,很冷調,很自我。

歌詞與旋律,幾乎是世界的負面。

不過,很難想像這是一個連高中都沒有畢業的人所寫出來的字句,可能是平時有在自我充實,漢字真多。

一頁一頁的塗鴉,有飾品設計、LOGO圖案,還有衣服的設計,有的塗鴉有點性暗示,真是服了他。

充滿著自我風格的紙張。

照片上,有笑得很可愛的,也有繃著一張臉裝酷的,還有不小心的漏網鏡頭,以及純粹只是扮醜的樣子。還蠻喜歡耍寶的人,一但熟稔的話,我猜是這樣吧。

看過他所有留下來的物品,我往箱子裡頭一撇,還有一個玻璃罐。

裡面有一張紙還有好幾隻的紙鶴。

我拿出來,拔開蓋子,把裡面的東西整個倒出,打開被折成簡單四邊形的紙,上面有幾行字,看得出來是他寫的。



『千羽鶴雖然很微小,但是集結起來有非常強大的力量能夠實現願望。希望樂團出道這個願望能夠實現。』



罐子裡頭,有一千隻的紙鶴。

──願望成真了,可是代價卻是用生命交換。

因為用生命摺千羽鶴而祈求,到願望實現的時候,也用盡了自己的力氣

這不是每一隻紙鶴都有他的生命力呢?

突然覺得,被他用雙手摺出來的紙鶴好幸福──。

而沒有我參與的過去很殘酷。

我收起他的物品,跟他姊姊拜託只拿走這罐紙鶴,他姊姊也很欣然答應了。也許是因為他姊姊把我誤認為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所以才沒有掛心吧

他的手很靈巧。看著罐中的紙鶴,每一隻顏色雖然不一樣但是大小都沒有差別,不管是頭跟尾巴,翅膀還是身軀,都是整齊漂亮的摺痕。

「千羽鶴啊。」

對於千羽鶴的印象還僅止於世界著名的文學家──川端康成所寫的《千羽鶴》,不過整篇故事除了女人身上的頭巾出現千羽鶴之外並沒有其他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可能是我自身無法體會箇中奇妙吧,那是一本看了也不是很懂的故事。

雖然在學生時代有聽過摺一千隻紙鶴就能實現願望的傳聞,不過那是實在是不懂女生之間流傳的事情也就不在意。

現在,手上這罐的願望,用生命換來的。

所以,千羽鶴的傳聞,應該是真的吧?



四、

距離我拿回裝有紙鶴玻璃罐的那天,過了快要半年。當然我沒有讓他發現我帶了這個東西回來,我也藏在我告知他不要翻的地方。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現在我們的情況,應該可以稱作蜜月期吧。

早上起床,他會親吻著我,等我醒來對我說聲早安。

做飯的時候,他會待在客廳,等我把飯弄好一起吃飯。

出門前,會熱情的給我一個吻。

工作回來的時候,會準備濕毛巾和熱茶在玄關矮櫃上,人在客廳會聽見好聽的一句:「你回來了。」

洗澡的時候,他總是會很害羞地坐在浴缸旁邊幫我刷背。

只羨鴛鴦不羨仙,如果被我那票損友看見,他們大概會損我個半死吧。



×××



他的身影開始變淡了,談吐之間的舉動開始黏膩。

時間快到了是嗎?

雖然我們彼此都不提起,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樣的生活不可能直到永遠。

我們懷抱著總有一天會醒來的美夢,現下能夠甜美享受就用力的享受。

接吻的次數是說話次數的好幾倍,兩人的時間幾乎是一個抱著一個,雖然不溫暖但是很甜蜜。

他的笑容變得很淡,眼角的微笑紋淺得快要看不見,聲音還是一樣的好聽卻少了一點精神。

有時候他早上會比我早醒來,會到客廳那裡看著窗外,微微光亮的天空,霧濛濛的清晨。等我發現他不在床邊,輕手輕腳的走到客廳外,在拉門後靜靜的瞧著看著天亮的身影──好似伸手能夠穿過去的稀薄度。

留不住的時間,流動的就像握在手中的沙子一樣,快速的流走,只有記憶會殘留。



×××



「麗。」從後頭環抱住我的頸子,貼在我耳邊輕輕喚著。

我側首,作勢要聽他說話。

「──很謝謝你實現我的願望。」有點鼻音,似乎是忍住了想哭的情緒。

好像不太對勁。

「昨天,那個有人說再過兩天就時間到了,所以──」

「喔⋯⋯」有股說不出的鬱悶不應該是難過的想哭才對嗎?還是我──

「真的很謝謝你,我、我知道你是想幫我,我也真的很喜歡你──」

要被丟下了,我就要被丟下了。

「往後,你可以把我忘記了也沒關係。我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也沒有資格要你非記得我不可。雖然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就什麼都忘記了,我還是想要擁有一次那種甜蜜被愛的感覺──」

為什麼不是那種書上寫的心如刀割?我滿載內心的只有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麗?怎麼了?──本來我有想過不要告訴你,我擔心你會太難過,可是不告訴你的話,我等於是欺騙了你」

「──剩下兩天是嗎?」緊緊握住纏在脖頸上一直都不是溫暖的手臂,像是要洩憤一般的用力。

緩緩在我臉頰上留下輕吻,他不再說話。





為什麼我只有不甘心,卻不會有捨不得的感覺?

他並沒有背叛我,也沒有玩弄我。

我是不是不夠愛他?

我開始害怕時間會帶走兩人相處的回憶──

是不是愛的不夠深切就會遺忘?



×××



稀薄地很透明的身軀,快要失去的感覺。

我努力的在我眼底刻畫他的身影,他的笑容。

「這樣一直盯著看我會不好意思啦!」坐墊飛過來,遮住了視線。連害羞微紅的顏色深度我都要記得一清二楚。

「讓我看久一點又不會怎樣,我時間不多」還沒說完他便撲進我懷中。

「比起用看的,你不會想要用觸覺來記憶我?」從來就不溫暖的雙手緊緊環住了我的腰部,悶悶的聲音從肚子傳出來,聽不出有沒有哭腔。

「你明明就很怕癢還想要我摸?」如果不會發出奇妙的聲音我是曾經有考慮過,至於是什麼怪聲音呢?絕對不是那種會讓人遐想的聲音,絕對不是,不然我哪會這麼克制我自己!

耳根子漸漸泛紅,「我、我會忍耐」

手穿過他淡棕色的髮,來回耙梳,把他從腰間翻過正面,細看著蓋在瀏海底下的褐色眼瞳,眼中的倒影有我那我的眼中也沒有倒映著他呢?

「你怎麼看起來好像要哭了?」伸手觸碰我俯下的臉,撥開垂下的長髮,冰涼的手指沿著臉龐滑下一遍又一遍。

「我想為你而哭──」如果可以,我想為他而哭泣。

「為一個死人哭泣會讓他走不了的,該去哪裡就要去那裡──所以我要離開的時候也請你不要哭泣⋯⋯」眼眶漸漸泛紅,卻沒有任何液體滿出,沒有宣洩的悲傷。

「你這樣很強人所難喔。」

「只有這次,我想我需要任性。」比哭還要更痛的笑容,我為什麼只會不甘心呢

捧起他的臉頰,略微粗暴地吻上去。





如果離開了,是像電視上那樣子背後長出翅膀然後往上飛去嗎?還是從眼前漸漸消失呢?

如果真的消失了我會怎麼樣呢?

我好像漸漸開始捨不得了⋯⋯





望著手中被罐子裝起來的千羽鶴。

『千羽鶴雖然很微小,但是集結起來有非常強大的力量能夠實現願望。』

這是有代價的換取願望的一種途徑──



五、

一早醒來,一床潔白,落地窗昨晚未闔起,白色紗簾微微飄揚,金黃色的陽光穿透透明的窗子反射到我的眼裡,而應該躺在我右手邊的模糊身影早已不在。

沒有留下任何隻字片語,連微涼的氣息都消失無蹤。

可什麼也沒有改變。就像他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帶來,所以什麼也沒有帶走,沒有任何的要求,所以什麼也沒有留下。

只有刻在腦裡的記憶。

我猜想他有沒有像小說中總會在情人耳邊留下離去且動人的句子,眼角掛著晶瑩兩顆珠子微笑地輕聲說再見然後離去

因為我沒聽見,所以也不知道有沒有──

我只確信,他是愛我的

低頭看著曾經擁抱過他卻長滿粗繭的雙手,滴滴答答,從眼睛墜落而下的捨不得濡濕了雙手,鹹鹹澀澀。

我捂住臉,在眼瞼闔起的黑暗世界裡,一次又一次的描繪他笑起來可愛動人的臉。

他本來就不該停留在這個世界──



×××



編造非常不可置信卻讓他姊姊單純地相信的謊言,帶走了他的遺物,說真的連我自己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還是姊姊也想從思念他的苦牢中解放,抓了像我這樣的替代罪人呢?

這個玩笑不太有趣。

順便問了埋葬他的墓在何處,姊姊二話不說拿出一張白紙把地址默寫了下來,還記得告訴我管理員脾氣不是很好,去的時候記得帶一打廉價鋁罐冰啤酒送他就不會有太多莫名的困難。

果真,在拜訪墓園的時候,那個管理園區的和尚本來有想找碴,看到我手上的啤酒,又是說要給他的,才剛接過冰涼的罐子便眉開眼笑的直說慢慢祭拜什麼之類的,然後頭也不回地回到了他的管理處。

──原來是個破戒僧嘛。

提著裝有清水木桶和杓子,另一手拿著剛剛在路上順道買的鮮花,沿著標示尋找松本的位子。

轉個彎,走過幾個墳便看到了陌生卻又熟悉的名字。『松本貴之』,直立的冰冷墓碑,灰色的水泥塊刻著他的名字,他的軀體長眠於此。

過水之後,放上鮮花,雙手合十。

抽出放在左邊褲口袋的MP3,旋著跳躍鍵,看著不到一塊手機電池大的螢幕轉出他的曲子──屬於他的歌。是我昨晚從他姊姊手上接過的遺物中的CD轉成數位檔案。

在他的墳前坐下來,把白色耳機塞到耳內。快要哭泣的腔調,唱著世界的不平等與邪惡。

松本貴之之墓。

松本家的寶貝之墓。

貴之。

ルキ。

寫成漢字是流鬼。

是鬼。

流逝而無的鬼。

明明是寶貝,卻流落到被像鬼一樣的冷落──或者說是恐懼。

有點自嘲的名字。

很想大笑啊,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有文藝的天份。哭泣的調子一絕,唱著別離唱著他的世界,亂倫的誘惑、反戰的吼叫,背棄的悲哀、說不出卻唱痛人的苦。

在混雜其他樂音中,我只聽得見他的聲音。

眼眶聚積了水,滿到一個程度便潰堤而下。

看著墓碑,我開始走進死胡同。

我從來沒有參與過的過去,關於我的位子是空白的,在過去。摸不到的過去,現在正透過耳機慘痛的傳達。

已逝的時間永遠都拖著抓不住的尾巴,人一直在追逐那條尾巴,永遠抓不到,它只留有遺憾給人。如果人沒有在當下好好體認過,它永遠都會送那些人一大箱令人悶住、哭泣都會被嫌太過分的遺憾。

我連抓的機會都沒有。

MP3的螢幕上往前跑的時間,一首接著一首的音樂。然後,天空為我哭泣了。



×××



上網找出紙鶴的摺法,第一隻摺出來的紙鶴醜到跟揉爛的廢紙沒兩樣。

之後練習了三四次,就像他罐子中的那樣子工整。

每一痕一摺都傾盡心力,許下願望,在紙鶴內部寫下自己的願望。

可是就是不會像煉金術說的等價交換,因為紙鶴還是紙鶴,它永遠都不會自己振翅而飛。

每一天一樣出去練團,回來有時間就摺。

想著他可愛的笑臉,虛幻的美麗。

每天睡在灑滿他字跡的紙張中沉睡,擁著他使用過的墨水留香而眠。

除了練團與表演,耳朵永遠聽見的是他的歌聲他的說話他的思想。

就算不在家我也會開著電視,看著他很無聊總是會切來看午間劇場。輪休的時候認真的看著那些婆婆媽媽最愛的節目品味著他所對我說過的每一字一句。

臨摹他的字體,就算我不善於塗鴉,依舊墊著紙一筆一勾的學著。

學著他無聊的時候仰望天空,坐在一樣的位子,一樣的視角,也許那是他所看見並且記憶的景物。

雖然他說可以把他忘記,可是我的心卻還停留在他離開的那個早晨回不來,我無法忘記那空蕩的模樣。其實是不敢忘記

那些值得為他活過一次的記憶──

努力的記憶他的所有,我深信只要一直深切愛著他所有的,一切就不會忘記。



×××



朋友們都說我瘦了,瘦的很厲害,但是我三餐正常,反而吃的比平常還要多。也沒有什麼拉肚子啊胃疼的毛病。

樂團的演奏似乎要告一個段落,好像要宣布活動休止的消息。因為是大家想放假想休息了。

沒有異議。

我多了更多的時間在家裡,反正錢足夠我活一段時間。

而今天,是紙鶴滿一千隻的日子。

在摺完最後一隻的瞬間,什麼也沒有發生。

什麼也沒有。



『紙鶴不過只是一種心靈上的騙人寄託──。』



不知道是誰對我說的,無所謂了。

過了一小時兩個小時、半天、將進十二點。我依然沒事。

連神要實現願望的人都需要挑選嗎?還是我平常狂罵天殺的,所以神覺得我褻瀆了他嗎?

那都無所謂了。

走到庭院,堆起落下的枯葉,劃開火柴,扔下。

紅色的蓮華,沿著冒著白煙的路徑竄出。

旺盛的蓮華,燙人的美麗。

我旋開裝滿紙鶴的蓋子,往那竄高竄低的蓮華倒下。

紙鶴因高溫往上升的熱氣而飄散,有幾隻飄到外頭來,拾起再往裡頭丟。一千隻的紙鶴在火焰中飛翔,灰飛湮滅。

高溫的蓮華在焚燒我用生命與執著許下的願望,然後像灰一樣的破碎而逝。

在火焰中不知道看不看得見我對他的愛──

因為高溫而蒸發的眼淚黏住了臉頰。

透過雙手,一點一點累積
每一痕一摺,都烙下真誠的祈願
一千隻在火焰中飛翔的紙鶴
神様、見えた?
×××



『知名樂團的吉他手,在前幾晚被發現於家中暴斃,死因目前不詳,現在警方已經現場圍起了警戒帶以上是XX台記者為您報導。』



×××



拿著上頭傳下來的指令,一腳踢著位在左下角的電動門開關。

映入眼簾的是放滿人偶(上面還圈著好幾條紅線)以及堆滿資料的景象,在角落慢條斯理的查著表格圈著紅線的人臉上有著非常大的粗框眼鏡。

「上頭說有要改姻緣簿。核可書在這裡。」晃晃手上薄得一吹就跑的紙張,戴著眼鏡的人轉了過來。

「嗯?又要改──」顯然姻緣上的配對常常在換來換去,不然他也不會這麼無力。

「人家是用千鶴許願的,所以啦。」

「到底是誰放消息給人類說可以用千鶴許這種願的啊」搔搔頭,接過核可書,開始找人名。

「不知道,不過冥府比較幸運,他們完全不用受理更改。」看著堆滿人偶的房間,其實是有那麼一點毛毛的。

「如果冥府受理的話那還得了──人就都不用死啦。喔找到了,在這裡。上頭有說要讓他們一男一女嗎?」

「沒有,請隨意。」

戴眼鏡的人就在表格上打勾,拿出紅線將人偶一對圈在一起,在拿出名條貼在人偶上面。

「我隨意那就兩個都男的,名字我想也不用改就這樣吧。排投胎了沒?」

側首笑了,「等你姻緣簿簽好才要排。」

「那要等上一陣子了吧。」看著人名,也笑了。

「不過這次用千鶴許願的內容其實沒有告知要跟誰在一起,只有要求『來世續前緣』。」

「這人還懂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還好他沒有白死。好啦,沒事就快點出去,明明就不喜歡這房間還是要待這麼久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推人出門。

「噗好啦好啦,等等一起去吃晚餐,在第三廳喔!」擺擺手表示知道了,門再度打開又闔起。

看著桌上剛剛處理好的姻緣人偶,上面寫著『松本貴之』與『高島宏陽』。

「嗯、好好加油吧,下一世應該會有幸福的劇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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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ira Gall